丝弦

麻利点
产粮随缘

【一人之下】不融

我们就像被遗弃的孩子,迷失在森林里。当你站在我面前,看着我时,你知道我心里的悲伤吗?你知道你自己心里的悲伤吗?

                           ——卡夫卡

一、

 

    “你不喜欢这里吗?”

 

 

讲台上的老师正讲得天花乱坠,讲台下的学生大部分都昏昏欲睡。老教授唾沫横飞也没有成功点燃这帮大学生的学习热情,于是他放弃了干吼,朝底下喊了一嗓子:“张楚岚!这个事件你怎么看的?”

 

“啊?!”

张楚岚一脸错愕地缓慢站起来,动了动嘴唇,半天没有挤出一个字。

 

老教授额角跳起了小青筋,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不知道写了些什么东西:“这帮小团伙为了自己的利益给整个集体造成了威胁······”

 

万恶的公共通识课。

 

张楚岚边盯着老教授写的狂草,边悄悄打了个哈欠,他除了第一句话外半点字眼儿也没听进去。待老教授朝他摆了摆手,他才慢吞吞地坐回位置。

“你刚刚说什么?”他顿了几秒,眼球移向左方。

 

“你不喜欢这里吗?”

 

坐在旁边的女孩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头发又黑又长。她将落于脸颊之前的黑发轻轻撩入耳后,耳坠因此稍稍晃动。她也看过来,墨绿色的眼瞳清晰可辨地映着周围的事物,里面很干净,没有污点,没有尘埃。

 

张楚岚看了她几秒,双目微微睁大。

“没有,”稍顿片刻,他平静道,“不讨厌。”

 

又顿了一会儿,他补充:“但也确实不喜欢。”

 

“我······”女孩脸上没什么表情,她眨眨眼睛,声音像夏天山中流下来的溪流,“没有来过这里。”

“这就是学校的样子么?”

 

“嗯,很无趣,对不对?”张楚岚带了点笑意,“像灰尘一样在这里浑浑噩噩地飘四年,大团体小团体聚堆,吃几顿饭,唱几次歌,有事没事明争暗斗下,走哪都能看到有情侣在秀恩爱······”

“······然后你就会觉得,自己一个人待着也挺好。”

 

女孩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的目光慢慢扫过课桌,扫过或趴在桌子上睡觉、或玩手机、或认真记笔记的人,最后定格在张楚岚身上。

她咽了口唾沫。

 

“陈朵,”张楚岚也偏头看她,“谢谢。”

 

二、

 

他猛地睁开眼睛。

 

果然是梦。

 

张楚岚抬起右手,一点一点抚上额头,手臂落下的阴影遮住了他一半面容。手掌下滚烫的温度令他有点精神恍惚。他闭目等待两三秒,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被石壁遮了一半的天空。

天空灰蒙蒙,如同被洒入一片铅粉。空气中全是水雾,暴雨过后,石壁又湿又凉,冰冷感顺着衣服渗入皮肤。灰云沉甸甸地挤在头顶,压抑感令人透不过气来。

 

右腿被石块定得死死的,已经不能动了。病毒也开始在全身蔓延,不出二十四小时他就会化作一滩人浆。

真狼狈。

 

“醒啦?怎么样?病毒的滋味不好受吧?”

离他不远的山洞中,嘶哑的声音传出来,犹如破破烂烂的铜锣,笑意在里面变得支离破碎。

“还成,”张楚岚吃力地说,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缓无波,“拖你的福,暂时死不了。”

 

“嘴硬。”洞里的人不屑地哼了一声,“我看你明天还能不能在这里跟我杠。”

张楚岚没继续接话,他咬咬牙,深吸了一口气。

 

好受吗?

当然不好受。

 

全身由内脏到皮肤没有一处地方不刺痛、不火烧火燎,刺痛过后是被千万蚂蚁侵入的麻痒,这些感受像一根长长的针,正一点点靠近他的心底防线,就等着那最后一点推动力做个了结。

 

“不知道球儿他们那边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宝儿姐有没有被找到。”

他微有恍惚地想,尽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也许不应该接这个任务。

 

半个月前,哪都通公司给五组临时工又发了一个集体任务。除了东北的二壮,其余人都要一起到北京野郊的一个村落抓一组人。

 

“你们要小心点儿,”徐三告诉他们,“这伙人是全性的,伪装成普通人在这个村子里待了一年多。之前我们一直没找到,最近他们才暴露了身份。”

“怎么暴露的?”张楚岚问。

 

“他们用天下会的人做病毒异能的实验,”徐四吸了一口烟,“这帮人原先是归哪都通所管,他们的异能都是一样的,病毒。”

“哪都通当年收留了十几个被异端异人做化学实验的孤儿,发现他们所拥有的异能是散播病毒,”徐三接着补充,“我们盯了他们很多年,每年定时给他们打药剂封住体内的病毒异能。可惜公司低估了病毒的强度,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产生了抗药性,并在一年前解开了封闭集体逃离入了全性,还打死了看管他们的公司员工。据现在看,应该一直在那个村落藏身。”

 

“也就是说,”张楚岚想了想,“他们有一种自己可控但不知什么时候会失控的病毒异能,并化装成普通人躲进了那个村庄,这一年来一直在摸索着抓人来做恢复自己异能的人体试验?”

 

“嗯,只不过这次运气不太好,抓了天下会的人。”徐三说。

 

“那样的话是不是又可以见到球儿他们了?”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的冯宝宝突然发言。

“是啊。”徐三无奈地笑笑。

 

 

于是六个人又像去碧游村一样来到了目的地——北京野郊一个极度不显眼的小村落。

 

“说实话,给我的感觉和陈朵那次有点像。”黑管儿抓了抓乱草般的头发。

“这里······真的能住人吗?”老孟颤巍巍地抬起右手,指着前方已经不能用“村庄”两个字来形容的住处。

茅草屋都看不出来是屋子,顶上的茅草塌了一半;没有砖房,连石头盖起的房子也屈指可数,且大部分墙壁上都蔓延着蛛网一样的裂痕,看起来摇摇欲坠。整个村子都被包裹在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灰雾之中,黑暗,狭小,破败,正匍匐在荒山野岭中苟延残喘。

而据村落不远处,就是灯红酒绿的大都市。女士们画着精致的妆容、穿着恨天高在街道走着;男士们的皮鞋尖干净得不留一丝灰尘,衬出他们理性的精英面孔。强烈的对比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他们没有想到在北京的繁华之外竟然还会有这么破败的地方,蜷缩在阴沟里与周围的热烈格格不入。

 

张楚岚道:“公司里的人说这个村子里住的都是没有户口的黑户,一小部分是进城打工的农民工,大部分人是拉紧裤腰带过活、穷得叮当响的贫民,无法办低保,只能窝在这几十年前死不拆迁的钉子房里。后来经济重心一转,这里全落了荒,基本上被忘了。”

 

“遗落的村庄······”王振球摸了摸下巴,“也就是说,我们要抓的那伙人藏在这个鬼地方?”

张楚岚点点头。

 

“那还等什么,先过去看看!”王振球哈哈一笑,朝身后几人挥挥手,迈开步子朝村庄走去,“我们就假装是迷路的游客,行李被偷,来村里住些日子。”

走了一会儿,他又转头补充道:“肖哥,你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哈,别打草惊蛇。”

肖自在挑了挑眉,耸肩表示自己不会出岔子。

 

“宝儿姐,”张楚岚移步到冯宝宝身旁,“待会儿你也注意一下,公司都给了咱照片,如果看到目标你先别动手,我们找个时机一块儿解决。”

 

“好。”冯宝宝点头。

 

然而他们都没有想到,接下来的日子会过得如此头疼。

 

三、

 

“肖哥你说,怎么办吧。”王振球苦着一张脸,将下巴磕在桌面上。

肖自在盘腿坐在床头,闭着眼睛,似乎在入定。结果没入几分钟,他的肚子里就传出了一声鸽子叫。

“哈哈哈哈。”王振球捂着也咕咕叫的肚子笑倒在一旁,丝毫没有理会肖自在投过来的目光。

 

“唉,”他索性两条胳膊一伸,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每天不仅吃不饱,还要从早到晚干活,咱这到底是来抓人的还是来干苦力的······”

肖自在重新闭上眼睛,还是没有说话。

 

“老娘我今天就跟你拼命你信不信!?”

突然,有女人尖锐的声音伴随着丁零哐啷的脸盆落地声划破不怎么寂静的夜空。

“个臭娘们!!老子打你是看得起你!别给脸不要!”男人也不甘示弱,清脆的巴掌声随之而来。

然后,就是例常的哭喊大叫,夹杂着另一头小摊贩的争吵声,此起彼伏,一轮下来如同听了一场令人想撞墙的交响乐。

 

肖自在闭着眼,刚铺平的眉头皱成了小山。

 

“又来了。”王振球无奈地提起嘴角。

 

秋天的夜晚凉意重,风携带冷气从破败陈旧的墙壁洞口中吹进来,吹得王振球打了一个冷颤。

他们已经来这里一个礼拜了。

这一个礼拜,他们六个人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哭爹喊娘”。可能是因为自身处于灰暗的境地,生活质量极其低下,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每天忍受与不远处城市的强烈对比产生的落差感,村子里的人都有着极大的怨念。他们每天都在为一点小事争吵,争一个馒头,争一支笔,甚至争一句吹牛的话,仿佛这样就能填补心里的空白似的。

他们和村庄一样,被现代社会隔绝,苟延残喘地生活在阴沟里,天天掰着指头数自己还剩下多少日子。

 

 

“想让我们暂时收留你们?可以啊!每天都得给我干活!每天只能吃一顿饭!”

当时,村里负责交涉的何大姐掐着腰站在村口的乱草地里,一看就知道平日是个骂街好手。

“靠!你们······”王振球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不愿意?成啊!不愿意就滚蛋!”何大姐撂下一句话接着就要走,还是老孟好说歹说才把人给劝住。

“我说你们啊,”叫矮叔的小个儿老汉扛着锄头经过,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没看见我们村是什么光景?还巴巴地来蹭吃蹭住?不要脸哟······”

“就是!我看你们穿得还挺高级的,来我们这小破村当大爷吗?”来看热闹的光着膀子的小混混阿东蹲在草丛中,嘎嘎笑着,露出一排牙齿,可惜掉了一颗门牙,这令他看起来十分滑稽。

结果他没笑两声,眼前视野就被一张披散着头发的脸给挡住了。

 

“你!你要干嘛?!”

阿东被吓了一跳,直接向后跌去。

“宝儿姐!”张楚岚也吃了一惊,条件反射地大喊。

 

“刷!”冯宝宝没有说话,侧身到阿东身旁,极其麻利地一抓,将一条吐着芯子的毒蛇举到他面前。

“你······你······”阿东惊魂未定,胸口不断起伏着。这种蛇在村里神出鬼没,毒性强烈,不知道藏匿在什么地方,村里不少人就是被它们给咬死的。

“宝儿姐!”张楚岚忙跑上前,“快扔掉它!”

 

“没得事,”冯宝宝轻声道,“它已经死了。”

她松开手,那条毒蛇像绳子一样转着圈落地。何大姐一行人冷汗都冒出来了,各往后退了几步,半晌没敢出声。

这时,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姑娘端着盛有满满衣物的盆子经过,她停下脚步,隔着远远的距离朝这边看来。张楚岚发现了她,两人刚对视一秒,那姑娘就飞快低下了头。

张楚岚没作声,从左到右看了何大姐他们一眼。阿东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道:“那个······那个你们留下来也不是不行······何大姐说得对,你们必须干活!本来我们就没有多少口粮了······”

“对!干活!”矮叔也大着胆子喊了一句。

 

“没问题!”王振球笑得春光灿烂,“只要能让我们待些日子做什么都可以!”

 

“哼,”何大姐轻哼一声,又看了一眼地上的毒蛇,余光突然扫到远处的一个人影,她转身大吼,“小曾!死哑巴丫头看什么看!还不快去洗衣服!留那么多衣服等着过年吶?”

叫小曾的姑娘听到声音立刻稳了稳手臂下的盆子,快步离开了。

 

“还在这儿站着干什么?”何大姐回过头朝张楚岚一行人喊,“先去和老矮子一起把地给收了!”

 

张楚岚和黑管儿他们对视了下,无可奈何地跟着矮叔往房屋边上的田里走。

 

四、

 

“小曾姐!哎······哎哟!”

在地里摸爬滚打过的男孩子从窗户那儿跳进来,落地的时候没站稳,一下子歪倒在地上。

 

小曾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的衣服快步走过去。她拉起地上的男孩子,顺便用手帮他拍了拍裤子。

“嘿嘿······”男孩子裂开嘴笑,眼瞳中映着一点儿光,和昏黑的房屋格格不入。他张开一直握成拳的右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小曾望向他的手心,然后疑惑地抬头。

“怎么碎了?”男孩子惊叫一声,尖利的音色立刻引来屋外一声吼。

“小尖子?!你没事又去找哑巴丫头干什么?还不快跟我出来干活?!”是何大姐的声音。

 

“小曾姐,这是酒心巧克力,是那帮外来的哥哥姐姐给我的,我觉得你会喜欢,可是······”小尖子又轻又急地说着,语速飞快,说到最后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他愤愤地低头一跺脚,将碎掉的糖果往旁边的桌上一放,跑了出去。

小曾静静地看了他几眼,拿起桌上的糖果,半晌没有动作。

 

 

夜里,一间房中。

 

“怎么办呢。”老孟躺在床上,揉了揉自己的肚子,饥饿令他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咱们什么时候行动?”

 

“熬不住了?”黑管儿笑,“快了,人快找齐了。”

 

另一间房里,冯宝宝摆弄着手里的花环,左瞅瞅右瞅瞅,把张楚岚瞅出了好奇心。他先在心里把刚刚吵架闹自杀的夫妻骂了百八十遍,又朝白天支使他干重活的矮叔吐了口唾沫,然后才从床上爬起来,坐到冯宝宝身边。

“这是从哪里来的?”他疑惑地指着花环问。

 

“小尖子送给我的。”冯宝宝说。

张楚岚一愣:“那个小孩儿?”

“嗯。”冯宝宝点头。

 

小尖子是个十六岁的男孩,因为说话叫喊声比女孩还尖,所以叫小尖子。他自小父母双亡,由何大姐抚养。虽是个挺爱干净的孩子,但闹腾起来也没完没了。

“你喜欢他?”张楚岚试探着问。

 

“啊?”冯宝宝一愣,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啊,我觉得他是个挺好的娃儿。”

 

“他是不是总和一个姑娘待在一起?”

“嗯嗯。”

“那个姑娘是给村里洗衣服的,看着挺年轻,扎高马尾,还是个哑巴?”

“嗯嗯。好厉害,你怎么知道的?”冯宝宝睁大眼睛。

 

因为我跟踪过他,张楚岚心说。

 

张楚岚虽然一直在干活,但头脑也没闲着,他和王振球几个在暗中打探那伙人的情况。比如几天前他从何大姐嘴里套话,问她“以前有没有和我们这帮人一样来村里求助的?”,何大姐果然半骂半讲地说出了些线索,村里有一帮挺厉害的人,彼此分散,男人居多,能治毒蛇。以前毒蛇都是被他们杀死的,后来村里来了些“会使妖法”的强盗,也是被他们给制服的。

而这帮人,恰好是一年前入的村。

 

“会使妖法······”张楚岚若有所思,“怕不是异人,干了强盗的勾当。”

“除了小曾那丫头,”何大姐突然补充,“没啥本事,还天天招惹尖儿。”

张楚岚听到这话,心里的想法渐渐成了型。

 

人,基本上,全了。

 

五、

 

又过了一个星期。

村子依旧每天鸡飞狗跳。卖米粮的米婶天天跟对面卖肉的大牛吵,阿成与阿东两兄弟隔天就叫着一帮混混聚堆打架,何大姐一大早挨个户开骂,抓着张楚岚他们就是一通吼······连黑管儿和王振球都要忍不住了,差点跟矮叔还有村里修小电器(如手电筒)的高师傅打起来。

也就小尖子那边还能和气点,虽然总是气得何大姐跳脚,但至少长相比较可爱。

 

“我受不了了,”黑管儿说,“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开始?”

“后天,”张楚岚平静地道,“后天晚上,注意那个叫小曾的姑娘。”

 

“你说她是······”王振球有点儿震惊地望着张楚岚。

“嗯,”张楚岚加了根咸菜放进嘴里,“她就是那伙人的头儿,曾芜。”

 

······

“小曾姐!”

小尖子高高地挥舞手臂,他已经一米七了,再长高一点,就能高她老大一截,便不再总是那个只会哭喊的毛孩子。

有个词怎么说的来着?

少年!对,少年。

 

他喜欢跟在小曾姐身后,喜欢她身上独特的味道,有点像中药,又有点像熏烟。他觉得她跟村里人不一样。村里的人只会争执、哀怨生活带给他们的不公,而小曾很安静,静得就像村旁高山顶的湖水,那里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的地方。只要跟在她身旁,他早就觉得自己并不是阴沟里的枯草,不会苟延残喘,不会庸碌一生。

从前他自己一个人天天夹杂在街坊邻里的唾沫之中,没有朋友。“但现在不一样了”小尖子想,“现在不一样。”

 

他又跟小曾一起去了山顶的湖泊旁,他们背靠身后巨大的山洞,坐在一片泛黄的草丛中。小尖儿说:“曾姐,等我长大带你去看海好不好啊?”

小曾看了他一眼,轻轻笑了下,没有做声。

 

“我长这么大还没出去过,”小尖子抓起几个石子,用力扔进湖中,“我不喜欢山,我喜欢海,虽然我没见过海。”

小曾静静地望着他。

他生得很好看,皮肤白净,眼神清澈,满满的朝气蓬勃,就像山外的一抹阳光,十几年如一日地被这狭小拥挤的村落给禁锢着。

“我以前做梦梦见过海浪的声音,哗啦啦,特别好听。如果你能说话就好了,我觉得你的声音一定比海浪还好听。”小尖子转头对她笑,眉眼弯弯,仿佛海水的波澜。

小曾将目光移到对面的湖泊上,眼睛眨得很慢,不知道在想什么。

“反正肯定不像我,又尖又利······”他接着道,片刻后又突然一惊,猛然站起来,“完了完了完了,我答应何娘要帮她收衣服来着······”

“小曾姐!我先走了!看着天好像要下雨,你等会儿也快点下来吧!”他边往山下跑便回头挥手大喊。

 

曾芜看着他走远,直到连背影都望不见了,才喃喃道:“开始了。”

 

六、

 

“怎么回事!?”黑管儿边跑边朝张楚岚叫道,“不是说在明天吗?”

 

“他们发现了,似乎提前了时间,”张楚岚掏出手机,拨了几下,“······喂?宝儿姐?你们那边怎么样?”

“喂?我们这儿······呃?”冯宝宝只回答了几个字,声音就被巨大的轰鸣声给打断了。

 

“宝儿姐?宝儿姐?!能听到吗?喂?!”

张楚岚对着手机大吼,没吼几下就听到了“嘟——嘟——”的声音。

糟了。

 

他心一沉,抬头看着灰云遍布的天空,发觉有细细的雨点落下来,“啪嗒啪嗒”很有节奏地打到他的脸上,打湿他的头发。

 

“怎么了?”黑管儿愕然问道。

“山崩了。”张楚岚声音比从两人中间穿过的风还冷。

 

他闭上眼睛,两三秒钟后,转身往另一侧村庄狂奔。

 

“你去哪儿?!”黑管儿大喊。

“去找王振球!让他先和老孟领着全村人赶紧从这破地儿转移!”张楚岚边跑边回头,“你去找小尖子!偷偷跟着他一定能找到曾芜!肖哥那边的人估计已经解决了!”

 

喊完后,他用力喘了几口气。

别出事,宝儿姐,千万别出事啊。

 

······

“大家快一点!”

王振球的嗓子喊得快要冒烟:“山崩了!待会儿万一下雨引来山洪,整个村里的人都要完蛋!”

平日吵得不可开交的村民们被这噩耗炸得头脑不清,一时不知道该迈哪条腿、该朝哪儿逃,没过几分钟,聚集起来的村民中就传出了抽泣声和骂骂咧咧的脏话。

 

“王小哥!怎么办······怎么办······”一位中年妇女突然冲出人群,“我儿子他······他好像不太好······”

“怎么了?我看看。”老孟立刻上前查看,他用手稳稳地摁住孩子的脉搏,又颤抖着移开,“不好,是他们的病毒。”

“大家听我说,”老孟咬咬牙,高声问道,“你们今天中午谁去吃高师傅家的宴席了?”

陆陆续续有人举起手来。

老孟一打量,看到除了何大姐、矮叔、米婶、大牛、阿成阿东外,基本都举起了手。

 

“这是要拉着整个村子做垫背啊。”王振球声音沉下来。

 

“尖儿呢?”这时,何大姐突然出声,“你们谁看到他了?”

 

 

小尖子用了他平生最快的速度往山顶跑。

山崩。他没经历过山崩,但他知道那很可怕,落下的石块会将人压成肉饼,再怎么凑合过的人也会害怕得两腿发软。他现在就觉得自己的腿已经失去了力气,可还在凭着一点点意念拼命朝前奔去。

他什么也顾不得,从前的,以后的,他只想确定那个人没事,好像这样就能看到光亮一样。

所以他也没注意到身后跟着的人。

 

黑管儿一路和他保持相同速度狂奔,边跑边想这小子怎么一点儿也不累啊。他跟着小尖子从山底踩着乱石登顶,并打算将曾芜和她的同伙打晕带回,带不回的直接毙命,这是公司给他们的权限。

 

而小尖子不知道这些,他知道的是小曾姐有很厉害的能力,他曾经看见她亲手将一条毒蛇杀死,却连蛇皮也没碰触到。

“她一定会没事的。”他想。

 

山顶上,高马尾的姑娘站在那里,任凭风吹乱她额前的头发。她看着有人爬上了山顶,看到那个人身后跟着的名叫“黑管儿”的男人。

她瞄准目标,将手里的飞刀扔了出去。

飞刀的速度很快,比眨眼还快,没有任何预兆地没入小尖子的胸口,少年人滚烫的鲜血在刀刃上流淌,然后滴落,不出一丝声响。

 

小尖子瞪大眼睛,恍惚片刻,才感受到胸口剧烈的疼痛。

他有点儿喘不过气。

身体倒下去的时候,他想,原来她真的不属于这里啊。

可是。

他不甘心地盯着她的眼睛。

要山崩了,这里很危险,你怎么还不离开?

如果有一天能听到你的声音就好了。
如果有一天能带你走出去就好了。

他想对她说:“小曾姐,等过几年我长大,能不能娶你做新娘呀。”

 

可惜,再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七、

 

张楚岚略微有些神志不清,他将手举到头顶,看到一片虚影,静静一数竟数出了十五个手指头。

“都是什么事儿啊。”

他轻声说。

其实他知道自己很慌,他怕这种空荡荡没有着落的感觉,因为在意的人生死未卜,因为计划全部打乱,因为不清楚该怎么往下走。

 

嘱咐了球儿撤离的事后,他就自己一个人去找冯宝宝了,结果人没找到,反而遇到了全性将逃的异人,拼了个两败俱伤。

那个异人被打下悬崖,张楚岚中了他的病毒,并在暴雨中遭遇又一次山崩,变成了如今的情况。

一条腿被压,一条命将无。

 

王振球还是慢了一步,紧赶着山崩完了才到。

“你怎么来了?”张楚岚皱紧眉头吃力道,额角因为病毒引发的刺疼冒出汗珠。

“来帮你啊!我看看怎么弄出来!你是不是中招了?”王振球蹲下来看他,极度佩服这位顽强的生命力。

“滚蛋!你走了那帮人呢?”

 

“没事儿,王也赶来支援了。”王振球道。

 

“老王?”张楚岚一愣,“你们联系他了?”

“是公司找不到你们,然后徐三联系的人,还带着解药,”王振球迅速说,“成了快点吧,你这要出来可是要废老大功夫。”

 

“别管我,”谁知张楚岚伸出露在外面的手软绵绵地推了他一下,“先去找宝儿姐!快点儿!”

“你······”王振球无奈,“先救谁不是救?况且冯宝宝现在还没有消······”

 

“求你了,球儿,先找宝儿姐。”

张楚岚放软了声音,带着王振球从没有听过的恳求意味,像给他摞了一层柔软的棉花。

王振球愤愤地直起身,一时竟无言以对,他叹口气:“你这人真是······让我怎么说,奇奇怪怪的,这样可不招人喜欢啊。”

他边嘟囔边顺着崖边的路去找了,只留下依旧被压在石头底下的张楚岚。

 

“我不需要你们喜欢。”

他轻轻说。

 

我不需要你们喜欢。

 

八、

 

“真是活该。”

 

王振球走后,张楚岚旁边的洞口传出声音,那声音有点儿耳熟,张楚岚记得,他在观看矮叔和高师傅的对骂时听到过。

 

“高师傅吗?您怎么还在这儿?”张楚岚压下一口气,勉强笑问。

“被石头困了呗,废了条胳膊。嘿嘿,至少比你好点,没中毒,”高师傅道,“不过就算有解药,不能及时把你救出也于事无补。”

 

“我倒想问问,”张楚岚岔开了话题,“你们打算靠山洪制造病毒瘟疫?是不是过分了点儿?”

“我们过分?”高师傅的声音明显抖了一抖,“好歹比你们强,我们当年可都是为哪都通卖过命的!结果呢?我们得到了什么?”

“曾芜不知道怎么了,事到临头还心不在焉,被你们那个黑管儿抓了;其余兄弟要不死在肖自在手里,要不摔入了悬崖,凭什么他们非死不可?”

 

“但你们也杀了人,两者有什么分别?”张楚岚气不打一处来。

“你问问当年看管我们的哪都通员工都干了什么!”高师傅的声音变得又尖又哑,张楚岚能想象到他额头爆青筋的模样,“克扣,虐待,殴打,他们死有余辜!试毒的天下会的那伙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嫖娼贩毒什么没干过!他们内部出毒瘤了,我们帮忙清理有什么错?”

“但村民呢?村民可是无辜的!你们怎么解释?”

 

“反正山洪都要爆发了,有什么区别吗?”高师傅在笑,“他们本来就不应该存在,这种弱小而无知的异类······哪次出事不是我们出面摆平?当年为了逼退一伙异人强盗硬生生损了两位兄弟,我们为他们做得已经够多了,他们难道不应该回报?”

“我们只是想要自由,我们不想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笼子里,不想成为异类中的异类······有什么错?!”

 

张楚岚无可奈何地摇头。

这群疯子。

 

“你们走错了路。”他小声说,静静地看着天空的灰云,发现它们正在一点点散开。

不融于繁华的破败村落,不融于平凡人的异能者,不融于异能者的更特殊的人。

 

都是异类。都想抓住些东西。

我们,你们,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但终究还是不同的。

 

······

“我看你明天还能不能在这里跟我杠。”

高师傅的声音又一次在他心底响起来,他甚至想破罐子破摔,想“不能就不能吧”,“太累了”,结果还没等真摔,就听到远处此起彼伏的喊声。

 

“张楚岚——”

“老张——”

“你在这儿吗?给个话!!”

 

“球儿,你他娘的是不是记错了,这鬼地方能有人吗?”黑管儿的声音远远传来,还带着另外一些既熟悉又陌生的叫喊。

张楚岚一时有点儿回不过神来,因为他能分得清那些声音是谁的。

何大姐,阿东阿成,矮叔,米婶,大牛,老孟,王振球,肖哥······还有······

 

“宝儿姐。”

他轻声喃道,眼睛一眨不眨地睁着,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在做梦。

 

 

“冯宝宝没事!”王振球把人拉到张楚岚眼前,笑道,“只是困在一个山洞里,手机失去了信号,一点没伤着。”

 

“臭小子!”何大姐的声音比其他人高了八度,从肩上拿下铁锹就开始挖压在他身上的石块,“还没给我扫干净屋子呢,别想这么轻易偷懒!”

“欠我的米钱还没给呢!”米婶紧接着道,将旁边放石头的小推车推过来。

 

矮叔和他们一起搬石头,可惜个子太矮,又没什么力气,只能搬些小石块:“你们这些老娘们真是,非要这么刀子嘴,平日还没吵够啊。也不知道是谁当初暗地跟我说张小哥干活勤快。”

“嘿,”何大姐将锄头往地上一磕,“当初自己都吃不饱、还硬当好人让我给‘外来的孩子’多留点儿饭的是谁?”

 

“是我!是我成了吧!”阿东无奈说,“你们又开始了······阿成先来这儿帮忙······先别说张小哥,冯宝宝当时帮咱抓了多少毒蛇啊,多给人家点饭吃怎么了?”

 

“对啊,人长得还好看,凭什么不能多吃点······”大牛也插嘴道。

 

 

王振球在旁边笑得直拍大腿,张楚岚则整个人僵成了一个木偶。

 

他看看这些村民,突然觉得,有什么融不了的呢。

 

······

“他们是异类!”高师傅大喊着。

······

 

张楚岚微微弯起一边嘴角,笑着叹了口气。

也许吧。

但没有什么不能改变。

 

他终于被众人齐心协力从石头下面救了出来,可一条腿已经脱臼,病毒开始在全身扩散,搅得他头脑不清。

他依稀记得有个人将他的胳膊揽到肩上,小心翼翼地扶住他,一点一点往回走。

 

黑色的长发轻拂过他的面颊,那种感觉很熟悉。

 

宝儿姐。

 

九、

 

“陈朵,谢谢。”

 

墨绿色瞳孔的女孩有些怪异地看着他,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

 

其实张楚岚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谢谢。

谢什么?

谢她的死给了宝儿姐收获同情的机会?

还是谢她能让自己活得更通透一点?

 

也许都有吧。

 

最后的最后,他看着陈朵站起来,走出教室,还不忘笑着转身跟他挥手告别。

在教室门口,廖忠在等她。

 

然后一切都变得模糊。

张楚岚睁开眼睛,轻轻一动,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他就这么躺着,看到有一只手覆在他额头上,应该是在试体温。

手心温热,柔软。

 

“烧应该退了吧,”冯宝宝喃喃自语道,一边说一边试着自己的体温,“还是用这种方法不行吗?”

她低下头,慢慢将额头贴在张楚岚的额头上:“难道这样才行?”

 

张楚岚干咽了一下,没敢眨眼。

 

“怎么样了?”

徐四的声音传来,他推开门走进房间,后面跟着徐三。

 

“三儿,四儿,张楚岚醒了。”冯宝宝直起身,转头说。

张楚岚长吁一口气。

 

“你小子,真是吓死我们了,”徐四哈哈笑道,“幸好福大命大没出什么问题。任务很成功,人都抓齐了,那个高师傅直接被压晕在你旁边那个洞里,一点儿功夫不费哈哈!村子里的人也由哪都通帮忙安置,户口啊什么的政府答应帮忙解决。很圆满!”

“四儿,小尖子死了。”冯宝宝提醒道,声音含着些不满。

 

张楚岚默不作声。

 

“哦,对,如果不是他估计我们抓不到曾芜,她也不会那么快供认。她还挺聪明的,一直装哑巴,既赢得了信任又不会说漏嘴,还在有湖的那个山顶找到个可以带着他们那伙人逃走的洞,”徐四说,“话说她跟小尖子有什么关系吗?”

 

张楚岚顿了几秒,回答:“不知道,朋友吧,也许。”

永远也无法说清的事太多。

 

“不管那些了,”徐三走过来,无奈笑道,“今天可是中秋,楚岚是不是忘了?攒攒力气等会吃点儿东西,原本为你们俩准备了大餐呢,结果把自己伤成了这个样子······”

“大餐?!”冯宝宝一听就来了精神,“是什么是什么?”

 

“先出去洗手。”徐三拍了拍她的肩膀,又偏头道,“楚岚可以先睡会儿,还不到点儿呢。”

 

“嗯。”

张楚岚眼角带了点笑。

 

这时,窗外“嘭”地一声放起了烟花,缤纷的色彩在夜空中一瞬即逝,却给平凡的世间留下了欢呼的声音。

 

 

“他们不需要喜欢我······”

张楚岚想。

 

但我还挺喜欢他们的。

 

【完】

 

ps:真的是临时脑洞,昨天的想法然后今天立志完成,成功了。。10000+,吐魂中

   “曾芜”谐音“憎恶”

整篇文一共有三个团体,临时工,村民,全性异人。他们都是别人眼中的异类,有的人甚至是异类中的异类,但其实有些地方,他们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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